黄庭坚(-年),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江西修水人,北宋中晚期著名文学家。黄庭坚出身寒素,自幼靠舅舅李常接济照拂。李常后来官至户部尚书,岳父孙觉任右谏议大夫、给事中,都是朝中重臣,但没给他带来实质性的好处。
黄庭坚一生仕途坎坷。初任叶县县尉,元祐年间,先任校书郎兼《神宗实录》检讨官,后为秘书丞,兼国史编写官。绍圣年间(年4月-年4月),被贬涪州,后迁戎州。徽宗继位,一度看到命运回转的曙光,复官太平州知州,无奈又遭旧敌赵挺之构陷,被免职,羁管宜州,直至去世。
苏轼长黄庭坚8岁,黄庭坚以师礼事之,二人亦师亦友。他们不仅在书法、文学上多有交集,人生态度、生命轨迹也出奇得一致。虽然黄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但“苏黄”并称已充分肯定了黄庭坚的文学和艺术成就。
黄庭坚推苏轼书法为天下第一,其实自己的书法亦不遑多让。苏黄曾互相打趣,苏轼说“黄”字是死蛇挂树,黄庭坚说“苏”字是石压蛤蟆,虽是笑谈,但也很形象地道出二人书风的差异。
黄庭坚早年学苏,后来在西南僰(bó)道,乘舟观众人水中划桨悟得笔法,终自成一家,尤以骨势开张,大气磅礴的行草书名满天下。黄庭坚书名远播,众人趋之若鹜,他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一个大锦囊,里面装满求字的人送的好纸好墨,苏轼每见黄庭坚,都要打开搜刮一番,曾讹承晏墨半挺(五代南唐墨工李承晏所制之墨),弄得黄庭坚如同割肉:“群儿贱家鸡,嗜野鹜”,最后还是忍痛割爱。
黄庭坚说苏轼极不爱惜笔墨。同在京城任职时,苏轼只要心情好,案上纸墨不论好坏,随意挥洒,来者不拒。黄庭坚也是自在随性之人,除非身体不适,心情不佳,不然对求书者大都也会尽力满足。如《致齐君尺牍》:
庭坚顿首。两辱垂顾,甚惠。放逐不齿,因废人事。不能丰(奉)诣,甚愧来辱之意。所须拙字,天凉意适,或能三二纸,门下生辄又取去。六十老人,五月挥汗,今实不能办此,想聪明可照察也。承晚凉遂行,千万珍爱。象江皆亲旧,但盛暑非近笔砚时,未能作书,见此为道此意。庭坚顿首,齐君足下。
这是一封谢绝求字的信札。此帖书于崇宁三年(年),也就是黄庭坚去世前一年。时黄在宜州,花甲之年老病缠身,盛暑酷热,何来心情与精力作书?尽管求书者两度来访,但还是婉拒之。字迹虽小,但笔法精到,章法也随意,长短参差,方寸之间难掩跌宕起伏的笔法变化。文字谦和恳切,苦心巽(xùn意顺从、谦逊)语诚心可鉴,想必求书者见之不忍再叨扰老人的清静。
《赠张大同卷跋尾》是黄庭坚后期精当之作。元符三年(年),外甥张大同离任返乡,临行前来求书留念。黄庭坚尽管身体不适,还是顾念亲情,勉力书之:
元符三年正月丁酉晦,甥雅州张大同治任将归,来乞书。适余有腹心之疾,是日小闲,试笔书此书。大同有意于古文,故以此遗之,时翁自黔南迁于僰道三年矣。寓舍在城南屠儿村侧,蓬藋拄宇,鼪鼯同径,然颇为诸少年以文章翰墨见强,尚有中州时举子习气未除耳。至于风日晴暖,策杖扶蹇蹶,雍容林丘之下,清江白石之间,老子于诸公亦有一日之长。时翁之年五十六,病足不能拜,心腹中芥蒂,如怀瓦石,未知后日能复作如许字否?
题跋一般在正文后,交代写作缘起和时间地点等信息,黄庭坚此处的题跋不啻于一篇小记。怀想自己从黔南辗转至僰道,三年多了,虽然茅屋村舍,粗茶淡饭,生活清苦了些。但可喜的是,附近的少年文人多闻名来求教诗文书法,风轻日暖,山野林间,诗书唱和也是难得的乐事。然而聚少离多,如今侄儿将归,我也年老体弱,来日无多,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再写这样的大字。
读来真有几分怅然。作品打破常规,将题跋当作正文来经营,字大如斗,笔笔用力,长枪大戟,雄奇傲岸的风格显露无疑。类似的还有著名的《经伏波神祠诗》帖,书于靖国元年(年),所写为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诗卷,题跋甚长:
师洙、济道与余儿夫妇有瓜葛,又尝分舟济,家弟嗣直,因来乞书。会予新病痈疡,不可多劳作。得墨渖,漫书数纸,臂指皆乏,都不成字。若持到淮南,见余故旧,可示之,何如元祐中黄鲁直书也?建中靖国元年乙亥,荆州沙尾水涨一丈,堤上泥。
儿子儿媳的好友来索字,当时连日大雨,荆州水涨,堤上泥深一尺,黄庭坚正害痈疡,还是尽力满足访客。写这样的大字是很费精力的,更何况这是一幅五米多的长卷!诗人老矣,须发皆白,从病榻上辗转起来,提笔凝神,以老病之身写下这幅杰作。
看得出来,黄庭坚对这幅字很满意,他让主人带回去让亲朋故旧看看,和元祐年间的字比比,有没有进步?黄庭坚的书法经历了早年学苏轼,后来尽学古人,自创一格的演变过程,元祐年间正是黄庭坚苦学思变的开端,而此时个人风格已形成,笔法抖擞外拓,夸张又擒纵自如,结字险绝又不失其正。半开玩笑的一句话透露出山谷老人对自己多年来纵然漂萍无定,仍不废书道探寻的自得之情。
黄庭坚的一生,颠沛流离,几乎全在贬谪途中度过,朝廷旨下,亲友家人早已凄凄惶惶,黄则镇定自若,“投床大鼾,即日上道”。黄庭坚一路贬谪的过程,也是潜心书法,日益精进的过程。上文提到的《赠张大同卷跋尾》《经伏波神祠诗》都是其晚年杰作。不过,在我看来,最能代笔黄庭坚书法神韵的是《花气薰人帖》:
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
这幅书迹是件小品,后无款印,根据成熟老辣的用笔推断,应该是黄庭坚晚年所作,与其所作《刘禹锡竹枝词》神似。
据说,大画家驸马王诜与黄庭坚交善,曾多次来信,向黄索诗,黄一直未回复。某日,王诜遣人送来许多花。花气氤氲,香气四溢,竟扰得黄庭坚心神不宁,无法入定,于是他挥笔写下这首诗,一了诗债。
黄庭坚草书在宋四家中成就最高,走的是张旭、怀素的路子,融合颜真卿和杨凝式的笔意,形成自己沉潜内敛、风神洒脱的风格。这件小品虽是草书,下笔并不快,没有常见的字字相连,但彼此笔断意在,互相呼应。笔墨由浓渐淡,由润渐涩,直至最后略呈枯笔,瘦长的中字为临界点,前者凝重、舒缓,后者跳脱、爽利。中字最后一竖如悬针,又像笔尖,如满室花香中诗人心旌动摇,禅心难以自持。字数不多,五行二十八字,却有节奏的变化,墨色的层次感,没有黄庭坚作品惯常的厚重和磅礴,却呈现出难得的轻松、烂漫和自在,真是诗、书和禅意俱佳的杰作。
“似僧有发,似俗无尘”是他理想人格的自照,诗句简洁平淡,不似黄诗常见的生新瘦硬,倒像是和友人发牢骚:春暖日长,我本想在家参禅坐定,你却送来这满屋子的花,花太香了,让我静不下来。我现在的心境早过了好名骛利的中年,你总催我写诗,不是我不想写,是因为我现在就像一只小船,在八节滩头的逆流中颠簸沉浮,实在写不出啊!
书法和诗歌,都是需要天分的,后天的勤奋固然可以提高技艺,但这种艺术的创造有时更得益于妙手偶得之的神来之笔。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这些诗句是何等的精彩,心峰悬月的澄澈,萧然物外的孤怀,令人叹惋和神往。字如其人,要有岁月的沉淀,心性的磨砺以及对人生世界的体认。
书法是不可重复的艺术,如此元气淋漓的书法,堪称神品,如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之中一样,一生中只有一次。看着眼前飞动的线条,冥心会神,能体会到书法家内心的悸动与笔下的波澜。这样的字是有温度的,历经千年,仍能感到灼灼的生气。这种出神入化的笔法,除了与生具来的天赋和后天的临池苦练还不够,还缺一点东西,一点水到渠成的机缘,类似于醍醐灌顶似的悟道,禅宗的棒喝,用黄庭坚自己的说法,就是“得江山之助”。
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写字自诞生之日起,便具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神性。书法,自然需要冥心独往式地临池苦练,而笔法的灵动,更要在山川风物中细细体察,如雷简夫听江涛之声笔法进,文同见两蛇相斗草书长,如此才有可能龙蛇入笔。
黄庭坚对苏轼书法服膺终生,尤其推崇其出于绳墨之外,终与之合的境界,推其为当朝第一。后来自己书法大进,也曾流露出“与无佛处称尊”的自得,又有“鳌山悟道”的自喜,但黄庭坚后来在荆州承天寺见到苏轼《所和陶令诗》之后,感叹苏轼的诗文书法终究在自己之上:
观十年前书,似非我笔墨尔。年衰病侵,百事不进,唯觉书字倍倍增胜。复与范君处见东坡惠州《所和陶令诗》一卷,诗与文皆奔轶绝尘,不可追及,又怅然自失也。
当时,苏轼已在常州去世,这里黄庭坚流露出的,不是既生瑜何生亮的遗憾,而是千古悠悠两知音的惺惺相惜。
年,黄庭坚结束蜀地的贬谪生活,暂居荆州,应承天寺住持智珠之请,作《江陵府承天禅院塔记》。摹刻上石时,在场的荆州转运判官陈举,希望将他的名字添在末尾。黄庭坚与苏轼一样,有着与生具来的叛逆精神,对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朋友,有求必应,反之则不可。
苏轼当年贬谪惠州时,苏州僧人卓契顺不辞辛苦,千里迢迢为苏轼、苏辙两兄弟传递书信,苏轼很感激,欲答谢他,让他提要求。契顺说自己想效仿唐朝的蔡明远,蔡明远在颜真卿困顿江淮时,以钱粮周济,后来颜鲁公将其写进《蔡明远贴》,遂不朽。苏轼欣然应允,写下《书归去来词赠契顺》,成全了这个普通僧人青史留名的愿望。
对陈举这种俗吏小人,黄庭坚自然不予理睬,就此埋下祸根。年,黄庭坚就任太平知州未果,陈举趁势向赵挺之诬告其“幸灾谤国”,黄庭坚遂遭除名,羁管宜州,直至病逝。陈举达成了报复构陷的目的,但终究没能列名寺院的功德碑,而被刻入历史的耻辱柱。
小人啊,得罪不起。
崇宁四年(年),六十一岁的黄庭坚在宜州寓所走到了生命尽头。陆游曾记述黄庭坚临终时的情景:
居一城楼上,亦极湫隘,秋暑方炽,几不可过。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受雨,顾谓范廖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老学庵笔记》)
无所有而来,无所求而去。
世间再无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