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国婧杨中瑜
打卡时间:北宋崇宁三年(公元年)
打卡地点:祁阳、零陵
黄鲁直像
一
江湖秋水多风浪,文才卓绝遭嫉恨。千百年来,似乎所有的文人都有遭逢苦忧的经历,正如杜甫在诗中所说:“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一个人痛苦的时候很容易变得才华横溢,但往往情感所向,能把自己从痛苦中抽离的人并不多。黄庭坚就是这样一个清醒的人。
黄庭坚生于书宦世家,祖上或官籍显赫,或藏书万卷,少时便能诵读《春秋》,面对其师所说的“《春秋》不足为读”,黄庭坚坦然对曰:“既曰经矣,何得不读。”儿时的聪颖,深得其祖父黄湜的喜爱,跟着祖父学习书法,少时又得母亲李氏与舅舅李常的悉心教导,博览群书,研读百家经典。
就是这样一个底蕴充足的人,担任国子监教授,诗文成绩斐然,他的才情名声逐渐流传开来,连苏东坡也赞叹不已。在泰和、德平主政期间,黄庭坚的为政之道就如这两个地名一般,清廉泰和,刚正从容。在司马光的举荐下,黄庭坚留职京师,担任过起居舍人,也编修过国史,这似乎就是他最好的去处。
身为一个如此清风明月的人,该来的总会来的。
去国六年,贬谪巴蜀黔戎。章敦、蔡卞与其党羽认为《神宗实录》多诬陷不实之辞,黄庭坚因此被贬为涪州别驾、安置黔州。后因避亲属之嫌,于是移至戎州。黄庭坚对此像没事一样,毫不以贬谪介意。从来到西南的那一年起,黄庭坚的官运一直很低落。陆游的《叙州无等院山谷故居》诗云:
文章何罪触雷霆,风雨南溪自醉醒。
八十年间遗老尽,坏堂无壁草青青。
北宋崇宁二年(),湖北转运判官陈举上奏黄庭坚所撰《荆南承天院碑》语涉谤讪,导致黄庭坚被贬广西宜州。在去往更远的路上,似乎与苏东坡冥冥之中有了相似之处,一路向南,所到卑湿之处,却能把清风明月一同带去。崇宁三年,黄庭坚自长沙、衡州经永州,三月己卯在浯溪,三月辛丑在愚溪、朝阳岩,均有题刻,与永州结下了诗文善缘。
二
这一年,黄庭坚带领着一家老小,乘舟从鄂渚出发,经过长江、洞庭湖、逆着湘江,水路风波一路向南,自衡州进入永州祁阳。相比西南,湘南似乎是真正“黄芦苦竹绕宅生”的地方,西汉贾谊就曾屈于长沙,心伤抑郁,英年早逝,永州只不过是更偏远的苦地罢了。
也许在黄庭坚看来,卑湿之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情愿的内心。永州有舜帝南巡的传说,苍梧之野是他在书中读过的地方;有前人留下的《大唐中兴颂》,元次山是他想为其挥毫落纸的人;有雨打芭蕉的读书夜,有潇湘夜雨的清淑气。黄庭坚在永州待了整整五十三天,留下诸多诗文,允承前人的足迹,写下了与浯溪、元结等等相关的诗文,是唐宋前辈的跟帖,是难得的遗风。
永州历代以来,多有人在此经过留笔,在这所有人之中,黄庭坚是才情名声数一数二的人物,留下的诗文里,或咏前人遗风,或赞潇湘山水,都带着江西诗派分风格,始终与所学相伴而行。在《大唐中兴颂》后跟帖的黄庭坚,在来到永州之前就已经“文崇次山”,加之是书法大家,见过许多此碑的拓本,对《大唐中兴颂》的内容与书法面貌多有研究。如今有机会途经浯溪,乘船往之,只为一览,真正见到原碑,黄庭坚素来温润的内心也激起了波澜,写下了这首追思古人、诗书俱佳的《书摩崖碑后》,少有跟帖也如此大气,黄庭坚在此也给他自己添上了文人坚毅的品格:
春风吹船著吾溪,扶藜上读《中兴碑》。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
明皇不作苞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
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鸟择栖。
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
事有至难天幸耳,上皇蹰蹐还京师。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
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
臣结春秋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
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
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
客舟篷头、断崖藓边,黄庭坚久久地沉默着,只有久久的沉默不语,才符合他沉着温润的诗书底蕴,而坚毅与痛骨的情怀是他掩埋在表面的平静之下的,这种“安知痛至骨”的感情往往追溯地更远,也离前朝更近。
春季里的浯溪山水,恍若画图,黄庭坚为此还写了一首诗歌《浯溪图》:
成子写浯溪,下笔便造极。空濛得真趣,肤寸已千尺。
只今中宫寺,在昔漫郎宅。更作老夫船,樯竿插苍石。
作为元结的崇拜者,浯溪对于黄庭坚来说,具有太大的魅力,他一连三天流连于此地,除《书摩崖碑后》和《浯溪图》外,还作有《答浯溪长老新公书》一诗和《书次山欸乃曲二首并跋》《书陶靖节诗》《东崖题记》题刻。从落款看,每次陪伴的人各有不同,而这些人的名字,都分别被他写进不同的诗文题记中,总共达二十人之众。
三
如果说相伴与皇帝身边是书香世家之人的最好归宿,黄庭坚在皇帝身边做起居舍人是最好不过的了,饱读诗书之人配得上内史之德。黄庭坚幼年时期虽然父亲早逝,但这并不影响他在书斋里浸润诵读,有舅舅李常与母亲李氏的教导,使得黄庭坚具有一种沉着的气质,不卑不亢,即使在元祐党争之中逢难,也丝毫不影响他为人的底色。这样的人不仅可以高居庙堂,流连自然之中也会显得光风霁月。
迁居宜州的路途似乎已经成为黄庭坚追求自然与足迹的旅途,原本为何去宜州,过永州对他来说是不重要的。但既然来了,也不妨到处看看。
城内的太平寺,原是三国蜀相蒋琬故居所在,零陵人为纪念他曾建蒋琬公祠。到唐代改祠建寺,更名龙兴寺。柳宗元贬谪永州司马时,曾寄居于此,撰有《永州龙兴寺东丘记》一文,称赞:“永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极,辟大门可以瞰湘流。”宋元丰四年(公元年),郡守李杰请示朝廷,又改名太平寺。黄庭坚来到永州,心情与当年柳公颇为相似,某个傍晚,在一个名叫曾纡的人陪同下,登临其上并留下一首《太平寺慈氏阁》:
青玻瓈盆插千岑,湘江水清无古今。
何处拭目穷表里,太平飞阁暂登临。
朝阳不闻皂盖下,愚溪但见古木阴。
谁与洗涤怀古恨,坐有佳客非孤斟。
在太平寺慈氏阁的高处,眺望潇水对岸的朝阳岩、愚溪和西山,然后联想到历史人物元结和柳宗元,再想到山水依旧而贤人已逝,瞬间心生悲凉。诗人进而想到自己人生失意、抱负落空、前程无望,虽有“佳客”结伴登高,斟酒浇怀,也自觉难以浇灭这百结千愁。
游历自然走出书斋能见另一番景象,读书之人若遇到山川草木、瑰怪石岩,必会跋涉一见,险远之地非有志者不能至。永州自古以来就是自然风貌一直被保留得比较原始的地方,山崖之处多有文人墨客前来留文打卡,黄庭坚也不例外,自然与诗文最好的结合就是碑林,也许这是不同时空的诗书之人的相遇、相逢、相会。“淡岩秋月”便是黄庭坚在永州赴往的一个诗文宴会,前见古人,长久驻足留下笔墨,也是在等后来者。
淡山淡姓人安在,徵君避秦亦不归。
石门竹径几时有,琼台瑶室至今疑。
回中明洁坐十客,亦可呼乐醉舞衣。
阆州城南果何似?永州淡岩天下稀。
夏凉冬暖,僧定清馨,春书仙家,在千年以前,黄庭坚在淡岩之下,见月光之色淡淡散落,岩中坐明洁,便用“天下稀”三个字表达了此处未显于天下的感叹。只因这一句“永州淡岩天下稀”,人有知音,山也有了知音。
既然黄庭坚这般人物也说少见,不少后来者便真的纷至沓来,在此打卡吟咏题刻,明代的张勉学、王泮、郭崇嗣,清代的周崇傅等人,都前后留下不少题刻,使得淡岩成为永州石刻最多的地方,为这里的月光更平添了一份柔和文气。
明代著名地理学家徐霞客也慕名来访淡岩,留下了“东瞰官舍后廻谷,顿若仙凡分界”;“西眺山下平畴,另成一境,桑麻其中,有进贤江发源自南龙洞,东来直逼山麓”这样的诗文,其间所表达的山水清丽之意溢于言表。因为黄庭坚的一句褒扬,淡岩原始,但不荒蛮;清冷,但不萧索;幽静,但不孤独。
四
黄庭坚所领导的江西诗派学老杜之诗,秉承唐人遗风,这对才学和诗学的要求很高,且二者还要相结合,从黄庭坚的诗文来看,他一直追寻着前人的脚步,以读书为自持。而在永州零陵,他却做了一件与众不同且让后人琢磨不透的事情。黄庭坚在离开浯溪碑林后,来到古地零陵这里是柳宗元待了数十年之久的地方,与浯溪碑林同样拥有古人遗风刻文的零陵朝阳岩,是黄庭坚下一站的旅途。
晚年的黄庭坚在朝阳岩提下了楷书大字,全文共二十三字:“崇宁三年三月辛丑,徐武、陶豫、黄庭坚及子相、僧崇广同来。”题名直接写在石面上,石面没有像其他的石刻一样,在书写时先将岩面磨平,黄庭坚的这幅楷书就这样刻在凹凸不平的石崖上。这幅题名全幅宽约40cm,高约34cm,位于朝阳岩下洞洞门右边,距离潇水水面3至4米,距离今人所建阁道不到1米,黄庭坚题名时,朝阳岩还没有今天所见的台阶和护栏,岩壁下端是直临潇水的,所以书写时,只能站立船头,抬手挥毫。
虽只是寥寥数语,但是黄庭坚用笔稳健沉着,气度雄浑,笔画较为肥厚。书风敦厚,具有雍容、典雅的气度。笔力在崎岖不平的山崖上依然存在,相比力透纸背,黄庭坚在书写之时的从容非常人所能及。不平的摩崖石刻在诸多碑林之中极为少见,对于黄庭坚来说,他对书写的岩面平不平整都浑不在意,就如同他种德西南,南迁宜州,任何的困难、坎坷、风暴从不是他在意的事情,小到在石崖上挥笔,大到贬谪于苦湿之地,都不曾让他有过丝毫难色。黄庭坚的温润才气如同一支蘸满水墨的毛笔,始终饱满、浑裕,笔墨所到之处皆能将坑洼填满,一展诗情。正如王安石所说:“鲁直清才,非奔走俗吏。”
饱读诗书也许就是如此,在遇到任何的不平整、不公道、不光明,都能以才情与诗情填满,这对一个逢难的人来说,也早已不是难了,需要路途奔波已然成为了人生的一部分,无论在哪里,都能从容典雅地留下诗文笔墨。
下入朝阳岩,次山有铭镌。
藓石破篆文,不辨瞿李袁。
嵌宝响笙磬,洞中出寒泉。
同游三五客,拂石弄潺湲。
俄顷生白云,似欲驾我仙。
吾将从此逝,挽牵遂回船。
黄庭坚《书磨崖碑后》是在中兴颂碑前经过数日徘徊与酝酿之后完成的,书写前更是浣洗沐浴,极显尊敬与严谨。与此相比,题名既没有书写内容的考量,也没有取法高古的旨趣,纯然是一个留名之作,不在意石头有没有磨平,仅以舒适之心境题写,拂石弄潺就是一种人与自然的气度。
永州是一个好客之地,黄庭坚及家人在这里得到了朋友们的盛情款待,在与本地朋友的交往中,也就产生了一些唱和之作。
黄庭坚通过陪伴在身边的蒋彦回,认识了年老、跛足却也有几分情趣的居士李宗古,原来他们是亲家。李宗古平时靠养鹧鸪、鹦鹉营生,与黄庭坚一见如故,交谈甚是投机,因此,在去李家串门时,黄庭坚写了《戏咏零陵李宗古居士家驯鹧鸪》二首,仿佛是人物速写,让读了忍俊不已:
其一
山雌之弟竹鸡兄,乍入雕笼便不惊。
此鸟为公行不得,报晴报雨总同声。
其二
真人梦出大槐宫,万里苍梧一洗空。
终日忧兄行不得,鹧鸪应是鼻亭公。
有一次,李宗古把自己的两首诗作拿给黄庭坚看,黄庭坚又写了《李宗古出示谢李道人苕帯杖从蒋彦回乞葬地二颂作二诗奉呈》:
其一
提携禅客扶衰杖,断当姻家葬骨山。
因病废棋仍废酒,鹧鸪鹦鹉伴清闲。
其二
诗书传女似中郎,杞菊同盘有孟光。
今日鹧鸪鸣蹇蹇,他年鹦鹉恨堂堂。
前者写李宗古晚年与所养二禽相伴的清闲生活。后者既赞扬李家有女美似文姬、有妻贤如孟光,又反映驯养的二禽与主人生命相伴的深情。
永州山水再好,朋友再热情,但还是无法留住黄庭坚南行的脚步。皇命不可违啊!出于对陌生环境的担忧,他把家眷留在永州,托付给李彦明、徐靖国等人照顾,然后只身南下。
离开永州以后,晚年的黄庭坚,宣教宜州,功齐韩柳。面对逆境,黄庭坚一如在巴蜀的风格,积极乐观地对待贬谪生涯。对宜州的学子,黄庭坚耐心指教,积极播下读书种子。其后裔太华居士赞道:“我祖(鲁直)精神,志向不弃;顺也努力,逆也努力。”
崇宁四年(年)八月,诏令转到永州,这是黄庭坚人生中最后一次与永州相联,只可惜这时生命走到了尽头,尚未听到诏令,九月就病逝在宜州,就此与世长辞了,享年六十一岁。
对黄庭坚来说,永州是一种信赖;对永州来说,黄庭坚的到来是一种幸运,自此这个潇湘自然之地,添上了一笔温润的诗书气度。
黄庭坚《东崖题记》拓片(图片由潇湘意美术馆提供)
黄庭坚朝阳岩题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