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州市

注册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

何崝魏晋风骨要眇宜修谈缪钺先生书法 [复制链接]

1#

作者简介

何崝,四川成都人。字士耕,号啃轩,又号腐公、锦里先生,斋号十二梅花吟馆。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现为中国文字学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书学学会副会长,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缪钺先生毕生致力于文史研究,其成就彪炳于世,为学界所共仰。文史之外,他的书法艺术也为学界内外人士所激赏。了解缪钺先生的书法艺术,探索其书风形成的过程和原因,对深刻认识他的学术成就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同时可以认识到他的书法艺术在中国当代书法艺术中实具重要意义。

要认识缪钺先生的书法艺术,首先要了解他治学的宏大格局。缪钺先生曾自言:“我从小读书,就对文学与历史都很感兴趣。”认为“文史结合是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故终生致力文史,孜孜不倦。他认为要想做学问,先要打好“文字、声韵、训诂、校勘、目录学等方面的基础”,但这些知识仅是研究学问的基本功,远非他治学的全部领域。他早年曾致函章士钊,谈到自己的学术抱负:“居今之世,文轨沟通,尤宜取吾先哲遗宝,散漫者条理之,幽隐者阐扬之,发潜德之耀,增邦国之荣。若夫校订训诂,乃学术之蘧庐,可一宿而不可久留,纵研之至深,不为造极。”他想达到的境界是“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脉络”,“通古今之变”。校订、训诂等学问尚不过是学术之蘧庐(驿站传舍),书法在他的治学领域不会占太重要的地位,是可想而知的了。

与李必忠札(图出《朴庐藏珍》)

其实,前贤对书法的态度,唐代书家孙过庭在他的《书谱》中早已谈到过:

扬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夫潜神对弈,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讵若功定礼乐,妙拟神仙,犹挺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精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欤!

孙过庭认为,扬雄连诗赋都视作小道,书法较之诗赋当更在其次。下棋垂钓,自有其意义和乐趣,虽不及制礼作乐,修道成仙,但书法如同陶铁工匠制器,可以有无穷的变化,故人们能够欣赏其体势的变化,并由此体会到事物变化的道理。著书立说的人不必深究书法的技巧,但可以假借其形式,把书法也作为一种工具,以完善自己的学术。以鉴赏艺术为目的的人,则可以深入探究书法艺术的底蕴。——书法艺术的意义具在于此。

从缪钺先生的学术抱负看,他的目的是要“发潜德之耀,增邦国之荣”,故不会把书法作为他的第一要务,而只作为他学术研究的余事,而这余事却可以完善他的学术。

缪钺先生从不以善书自矜,他常说自己“素乏临池之功”,“平日读帖之日多,临池之功少”。但他的书法却广为世人所重,经常有人向他乞书,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虽无心作书家,但在读书治学之外,还是下了些功夫。他出身于书宦世家,“家中藏书颇多”,碑帖想亦不少。他曾藏《玉虹鉴真帖》残本两卷,是他外祖父邹蘅衫遗物。他于晚年作《玉虹鉴真帖残本跋》云:

此两册皆汉晋人书,以二王为多,王羲之《兰亭序》、《破羌帖》、《快雪时晴帖》、《黄庭经》、《乐毅论》,王献之《洛神十三行》,均在其中。而史孝山《出师颂》有朱笔释文,乃外王父蘅衫公手迹,尤为先人手泽之可贵者。余喜读碑帖,偶亦临摹,而见异多迁。初秉笔学书时,摹柳诚悬、赵子昂,后转而学魏碑,雄强恣肆者,非余弱腕所能及,私心所向,乃在《张黑女碑》。至于行书与小楷,初学赵子昂,后学王逸少、子敬父子,而草书则专学孙过庭《书谱》。中年以后,致力于智永及初唐欧、虞、诸、薛四家。智永之《千字文》、欧之《化度寺碑》、虞之《夫子庙堂碑》、褚之《圣教序》、薛之《信行禅师碑》,皆余所爱慕者。晚岁喜摹文徵明小楷及行书,略得形似,盖笔姿相近也。此两册残帖,其中逸少、子敬等晋人法书,余少时仅喜其箫散之致而已。其后历摹诸代名家碑帖,惟以资质钝拙,了然于心者不能达之于笔,然亦粗悉古人用笔之甘苦变化。回顾逸少、子敬之法书,凤翥鸾翔,如在天上,诚邈乎不可及矣。

书自作诗(行楷书)

缪钺先生曾自谓“平生学书也还是走过曲折的道路”,这段文字概略但较全面地展现了他学书的“曲折道路”,让我们可以较为确切地了解他的书法的来龙去脉,是我们认识缪钺先生书法艺术的宝贵资料。除此之外,缪钺先生还提到他的中学国文老师束鹿高兰坡(庆题)先生。高兰坡先生不仅在诗文方面给予他很多指导,并且“工书法,善尺牍”,他还向高先生乞书过条幅。可见缪钺先生早年的书法受到高兰坡影响。高兰坡为前清引见举贡,分省候补知县,入民国,任保定官立中学堂教员。该校后改名为直隶省第六中学,即缪钺先生肄业的学校。可惜高兰坡先生的片纸只字亦不可得见。此外,缪钺先生还与一些朋友讨论过书法。抗战爆发,他随浙大迁广西宜山(今广西宜州市)时,曾与同事刘节、郦承铨、薛声震等讨论历代书法,可惜讨论的内容失记不传。刘节(—),字子植,温州朔门人。年毕业于清华研究院,其导师为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等,于先秦史、先秦诸子、古文字、六朝碑帖等有深入研究。先后执教于浙江大学、中央大学、中山大学等校。郦承铨(—),字衡叔,江苏南京人,著名学者王伯沆弟子,诗人、学者、书画家。先后执教于暨南大学、浙江大学等校。薛声震,字效宽,生卒年不详,毕业于西北大学。年鲁迅至西北大学讲学,由薛声震和另一名同学昝健行记录,遂与鲁迅有交往。曾执教于浙江大学。缪钺先生与这些同事切磋书艺,彼此能得教益,这是可以想见的。

评价书法艺术,作者自述可以参考,但不能作为唯一依据,最主要的依据还是作品本身,同时还要兼顾作者的全面素养。缪钺先生自言“素乏临池之功”,“平日读帖之时多,临帖之时少”,曾学多种碑帖,晚岁于文徵明小楷及行书“略得形似”,而于二王之书,“仅喜其萧散之致而已”,“诚邈乎不可及也”。这些自述虽属可信,但有一些自谦的成分。要全面评价缪钺先生书法,还是应从其作品本身出发,并结合其学养境界,做出实事求是的评价。

在许多书刊上常常见到缪钺先生的题签和题字,缪钺先生的文孙缪元朗先生又多次向我提供缪钺先生从早年到晚年的手稿和书法作品照片和复印件,使我能较全面地得窥缪钺先生书法的概貌,再结合缪钺先生的学术研究,对缪钺先生书法的认逐渐清晰起来,觉得可以用两句话评价缪铖先生的书法,这两句话就是本文的题目:魏晋风骨,要眇宜修。

缪钺先生书法的主要特色是魏晋风骨,这一特色实得之于他的学术研究。

缪钺先生的学术研究,涉猎广博,“所研究的领域,主要集中在中国古代史、中国历史文献学、中国古典文学等方面”。抗战结束以后,缪钺先生专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此后“将魏晋南北朝史作为主要的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朝代更迭最频繁的时期,士人的精神风尚都有大致相同的特征。鲁迅曾指出,魏晋人士的风气一是清峻,二是通脱。这种风气影响到文坛,就成为文章的风格。缪钺先生谈到六朝人的言谈,指出:“六朝人言谈所重者,一为语音之雅正,二为辞句之修洁。”雅正、修洁其实也是南北朝士人风气的又一方面。南北朝人士风气、言谈、文章大体如此,可以称作魏晋风骨。缪钺先生数十年间寝馈于此,受其濡染,自不待言。而这种濡染,有时是在当事人自觉或不自觉间进行。缪钺先生自言晚岁喜摹文征明小楷、行书,略得形似,遂自以为笔姿相近之故。这固然有自谦的成分,但更有可能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书法具备了魏晋风骨,因为他并未刻意去追求。《孔子家语六本》云:“日与善人居,如人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俱化矣。”缪钺先生与魏晋风骨俱化,而自己似不曾觉察。

我们现在能见到的缪钺先生较早的墨迹,是上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的手稿和书信。他年书写的《冰茧庵诗词》稿本,小楷书法十分精妙,与明清以来的馆阁体相较,其境界的高低可以立判。馆阁体书法点画整齐,布如算子,遵循程式,泯灭个性,缺乏艺术趣味。而缪钺先生的小楷,首先给人的印象便是雅正、修洁,清新扑面。其点画结构不失清峻,而自有通脱、萧散的意致。馆阁体书法于点画结构刻意求工,反觉刻板无韵。而缪钺先生书,并不刻意求工,行笔使转,出乎自然,故觉骨气洞达,爽爽有神,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缪钺先生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墨迹,以小行楷书较为常见,如他在年以前写成的《元遗山年谱汇纂》,年写成的《杜牧之年谱》第二稿,上世纪四十年代致杨联陞函、致刘永济函,都是小行楷书,出规入矩,点画映带,气韵生动。上世纪30年代致郭斌龢函、致龙榆生函,上世纪40年代致刘操南函,都是笔姿飘逸,风气爽爽,实已开其晚年书风的先声。

新中国成立后缪钺先生的文稿和书信以行书为主,小楷偶一见之。年所书《杜牧传自序》小楷,于萧散通脱之外,更见清峭骏快。这一时期的行书是在前一时期的基础上发展变化而成。他于上世纪50年代所书《中国封建社会土地制度史讲稿》,字径不过五、六毫米,而点画清爽,笔道明晰,于此可概见他治学态度之严谨。其余书信、诗稿,笔趣渐趣老辣,随意所适,纵横有象,神彩沉密。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其行书更达到高妙的境界,形成了颇具个人特色的书风。

前面已谈到,缪钺先生自述学书经历,取法甚广,遗憾的是他早期的临作却无片楮只字保留下来,所幸我们可以见到他在中晚年的一些临作,而以其晚年所临为多。这大概是因晚年行动不便,且教学科研已不甚繁重,故以临写历代名家之作来遣兴怡情。这些临作,既是他重温旧日学书功课,也是他一生学书的总结。以前的书法家都很重视临摹,哪怕是功成名就,形成自己独特书风之后,也常常临写前代名迹,虽是临摹,也是一种创作。如明末清初的王铎就有不少临摹二王书法的作品流传下来。清末民初的吴昌硕临摹石鼓文数十年,自言“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他们的临作,都是很精彩的作品,缪钺先生的临作当也是如此。

临《圣教序》(行书)

缪钺先生的临作,现在能见到的有十余件。如上世纪60年代临王羲之《黄甘帖》《独坐帖》《安西帖》《八日帖》合卷草书,年临《丧乱帖》《二谢帖》行草合卷,甲子()年临《兰亭序》行书,临《快雪时晴帖》、《丧乱帖》合卷行书,年临《圣教序》行书。年临谢安行书。年临王献之《洛神赋》小楷。年临欧阳询《化度寺碑》楷书。上世纪60年代临孙过庭《书谱》草书,年临《书谱》扇面。上世纪80年代临赵孟书古诗行书,辛未()年临赵孟《跋王羲之〈雪时晴帖〉》小楷,临赵孟《致张景亮札》行书,上世纪九十年代临赵孟、文徵明行草书合卷行草书。年临文徵明《赵飞燕合德外传》小楷,年临文征明《小飞虹诗》行书。这些临作印证了缪钺先生自述学书经历中所曾取法过和名家书法。虽是临写,但并非于所临碑帖亦步亦趋,而是化入了个人风格,故都可以视作他的创作。他临摹的诸家,除了二王以外,其余如欧阳询、孙过庭、赵孟、文徵明,都是渊源于二王。缪钺先生自言于二王“喜其萧散之致”,而他取法的诸家都属二王一系,二王书法是魏晋风流的翘楚,故我以缪钺先生书法具有魏晋风骨,并非虚语了。

临《化度寺碑》(楷书)

缪钺先生书法的又一特色是要眇宜修。这一特色得自于他的词学研究。“要眇宜修”一语出自《楚辞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王逸注:“要眇,好貌。修,饰也,言二女之貌,要眇而好又宜修饰也。眇一作妙。”二女谓舜之二妃女英、娥皇。故“要眇宜修”本是形容女子容貌姣好又善于修饰。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之为体,要眇宜修。”缪钺先生论词,既承王氏之说,更申论之曰:“词之所言,既为人生情思意境之尤细美者,故其表现之方法,如命篇、造境、选声、配色,亦必求精美细致,始能与其内容相称。”缪钺先生书法,实亦书法中之尤细美者。其用笔结字,谋篇布局,务求精美细致,一如其文风词风。其小楷,自早年至晚岁所作,皆“锋纤往来,疏密相附,铁点银钩,方圆周整”。其晚年小楷,与其早年小楷精美细致略同,惟更显沉着凝重,蕴藉含蓄。而其行书,更是形成了鲜明的个人风格,通脱、冲淡,出乎自然而内涵灵秀。刘熙载《书概》云:“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士气也就是通常说的书卷气,苏轼有句云:“腹有诗书气自华。”而缪钺先生正是由于深厚的学养,形成了他的行书的书卷气,高文硕学,丰神俊逸,一如其人。

缪钺先生平生所书,多是小字。其读书时所作眉批,字可小如粟米,平时所书,字径在数毫米至十余毫米之间。我曾问其文孙缪元朗先生,缪钺先生是否写过大字。元朗先生说,缪钺先生因视力欠佳,很少写大字,最大曾写过径寸大小的字,但很少见,他在晚年因患白内障,就只能写小字了。缪钺先生的小字,在崇尚大、狂、怪的当今书坛上,若去参加展览,可能不会引起一般人的注意。其实书法水平的高低,不在字形的大小,而在用笔的精到与否。书法史上的名迹,如《兰亭序》《祭姪帖》《寒食帖》《蜀素帖》等,都是篇幅不大的作品。明清以来的文人墨客都极重视手卷、册页的创作。这些小幅作品,最宜在书斋客厅、树荫花丛,焚香静赏。小幅作品,因能近观,稍有误失,都无所遁形,故写小字实属不易。

缪钺先生论词,揭橥词之特征,约有四端:一曰其文小,二曰其质轻,三曰其径狭,四曰其境隐。此四端若以概括他的书法,亦甚觉允当。“其文小”,是说“诗词贵用比兴,借资于天地山川,鸟兽草木”,而“词中所用,尤必取其轻灵细巧者”,方为“出色当行”。缪钺先生书法为目力所限,反而助成了其书法的“轻灵细巧”。“其质轻”,所谓质轻,“非谓其意浮浅”,“惟其轻灵,故回环宕折,如蜻蜓点水,空际回翔,如平湖受风,反更多妍美之致”。”其径狭”,诗文在不同程度上可以说理叙事,“至于词,则惟能言情写景,而说理叙事绝非所宜”,“盖词为中国文学体裁中之最精美者,幽约怨悱之思,非此不能达”。缪钺先生书法,因属小字,故不必借助大开大阖、纵横转折、浓淡变化等技巧,唯求其幽婉精美,故与词之此一特点相似。“其境隐”,佳词之境界皆隐约凄迷,“若论寄兴探微,在中国文学体制中,殆以词为极则”。读者于词,“在精美之境界中,领会人生之至理,斯已足矣。至其用意,固不必沾滞求之,但期玄赏,奚事刻舟。故词境如雾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处正在迷离隐约,必求明显,反伤浅露,非词体之所宜也”。而缪钺先生书正得隐约含蓄之妙。王羲之《用笔赋》亦谓:“藏骨抱筋,含文包质。”亦言书法隐约内敛之旨。故缪钺先生书法不仅合于书法神理,亦得他自己阐明的词学妙理之助。

致龙榆生函(行书)

缪钺先生因目力所限,只能写小字,但这一点非但不是其书法之病,反而成就了其书法要眇宜修,轻灵细巧,隐约含蓄的风格。唯其书法精美,故与大字实具相同的欣赏价值。黄庭坚《论书》云:“东坡先生云:大字难于结密无间,小字难于宽绰有余。”我们看缪钺先生的小楷,点画明晰,各有姿态;其行书则点画映带,顾盼有情,都是宽绰从容,游刃有余的表现。米芾《海岳名言》进一步发挥苏东坡的说法,提出:“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缪钺先生的小字因能宽绰从容,游刃有余,故其小字能如大字,其筋骨劲健,神气完足,可作大字欣赏。四川大学图书馆望江校区文理分馆馆名题字和江安校区分馆馆名题字,都是据缪钺先生所书一公分大小的小字放大而成。从一公分大小放大到一至两米左右,远观近看,略无误失,颇具气势,由此可见缪钺先生书法功力至深。另外,缪钺先生书射洪“陈子昂读书台遗址”碑,也是小字放大,颇具韵味。

缪钺先生以毕生精力致力于文史研究,于书法颇爱好,虽不能以全力赴之,但得到学养之助,故能达到高妙的境界。他在晚年曾录黄庭坚《论书》中一则,适可说明他学书的心得和方法:

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凡作字须熟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也。

这一段话可以印证本文对缪钺先生书法的分析和评价。

转自:《中国文化》年02期

分享 转发
TOP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